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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-03-05 10:03:32 字數 5215 閱讀 9519

1樓:匿名使用者

劉小楓《拯救與逍遙》修訂本前言- -

一九八四年冬天,北京下了一場聽說多年不見的大雪。我第一次見到雪。

碩士**答辯前,我已決定畢業後離開北京去深圳大學教書。一天,即將出任深圳大學中文系主任的北大教授樂黛雲先生找我去,興致勃勃大談開拓比較文學研究,說設計了一套叢書,由湖南文藝出版社承印,希望我寫其中的比較詩學。

我雖是美學「專業」出身,但這專業已令我冷淡。我告訴樂教授難以從命。

樂教授寬厚、豁達,對我一向很好,但也固執,不許我推辭。礙於情面(而且是未來的系領導)不便堅辭,又實在不願勉強自己,我想出一個變相的託辭:要寫也只能按自己的想法寫。

樂教授問也不問我將要寫什麼樣的「比較詩學」,就答應了,令我再找不出託辭。

書稿在八七年殺青交稿後,出版社很快拒絕了,理由充分:攻擊魯迅是不允許的、宣揚**信仰是不允許的、冒充比較詩學是不允許的。

出版社的拒絕令我愉快。因為,八六年殘冬,我去北京出差,寄宿在甘陽的小平房。甘陽讀了剛剛寫成的第一章〈「天問」與超驗之問〉(若干年後被譯成英、德文)興奮莫名,非要納入他泡製出的「人文研究」計劃,我正犯愁如何擺脫原出版社的契約。

對本書的思想立場和語言風格,甘陽都不贊同,卻大加推崇,迄今不曉得居心何在。

一九八八年本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印行(90年臺灣出了兩個不同的繁體字版,其中一個版本被譯成臺灣「國語」,加了小節標題,許多很好笑)。次年,我負笈歐洲。九三年回國後,責任編輯倪為國就不停嘮叨:

書老早脫銷,要重印。

我不讓重印。這本書並非我有意要寫的,儘管後來還是帶著熱情寫成的。

拗不過倪為國兄嘮叨,九六年我著手修訂,打算讓新版覆蓋舊版。對初版的讀者,修訂本將是新作品,對我來說,將是恢復原本的構思,至少擺脫「冒充比較詩學」的罪名。無論從哪方面看,初版只是初稿,時代的顛簸使它沒有成為定稿。

一九一八年,三十出頭的布洛赫發表了《烏托邦之靈》,五年後就修訂出了另一個版本,以至《布洛赫全集》中有兩個不同版本的《烏托邦之靈》;一九一九年,青年巴特發表了《羅馬書釋義》,不到三年,就改得面目全非地出了第二版。本書初版與《烏托邦之靈》和《羅馬書釋義》初版都是青春熱情之作,直抒胸臆、天真未漓,詆娸之辭難免過當。布洛赫和巴特還不至於被迫冒充一門學科,本稿不予修訂怎可以再版?

不得已冒充一門學科的事情,此前已經有過一次了。《詩化哲學》是我據「美學」碩士**擴寫而成,但在寫**之前,我已經對「美學」見異思遷。

七一年上高中時遇到文革「中興」,可以唸書了,我喜歡上哲學,不過僅僅是為了文學和詩。

記得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裡曉得,要寫好**或詩,先得念好哲學。我念的第一部**是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,以後讀了家藏的魯迅全集、沫若文集和好多革命歷史**。革命歷史**中,《野妹子》(作者名已經不記得)印象最深。

故事背景是浙東新四軍游擊隊的活動,但**中沒有出現多少新四軍,大都在說一個叫「野妹子」的女孩同一個地主少爺的曖昧革命關係。「野妹子」太可愛了,打補丁的衣裳袖口總是挽到胳膊肘,手裡雖然經常拿著砍柴刀,笑起來卻很甜,一身村姑氣,**像會革命的人?故事的結局是,地主少爺參加游擊隊,我卻關心「野妹子」的幸福。

**偏偏沒有講這件事情,我感覺自己是那個地主少爺,離開「野妹子」時,滿心憂傷。

一個人的幸福或不幸,而非革命事業,才是**中真正令我迷戀的事情。一個人的生活究竟信靠什么?含含糊糊出現的生活信念意識促使我朦朦朧朧想知道什麼是哲學。

我遇到一位師長,他是五十年代末北大哲學系畢業生,有「才子」之稱,被打成「右派分子」後發配到中學教書。從他那裡,我得到一堆辯證—歷史唯物論的教科書。我就這樣知道了什麼是哲學,而且從此厭惡哲學。

高中二年級時讀到《被侮辱與被損害的》,我的**閱歷發生了決定性轉折。那是一部四十年代的舊譯本,豎排,紙張發黃。讀完後我淚流滿面、心口作痛。

民族革命和解放的故事佔據了二十世紀漢語敘事的大部分時間,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裡我才曉得,**還有另一類。塔科夫斯基在小的時候,他母親就給他讀《戰爭與和平》,從此以後,塔科夫斯基「再也無法閱讀拉圾」。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,我也有這樣的感覺,從此不再讀中國的**。

十七歲高中畢業,滿懷「改造農村」的革命豪情到鄉下後,我繼續找舊譯的**(而非蘇聯)和法國古典**來讀,抄了許多卮言在本子上。

我轉而從歐洲古典**中學習哲學,進了大學仍然如此。

李澤厚的《批判哲學的批判》七九年行世,我在書店隨手翻了翻:還是辯證-歷史唯物主義,一邊去罷。八十年代初,《美的歷程》猛然改變了我對國人哲學的成見:

這不就是我在歐洲古典**中感受到的那種哲學嗎?激動、興奮在我身上變成了「美學熱」,熱愛上了「美學專業」。「美學」對於我來說,就是李澤厚的主體性哲學、張志揚的馬克思經濟學-哲學手稿的人類學、趙宋光的審美教育學。

當「美學」研究生的頭一年,除了對電影和人本心理學的熱情,發展從德國古典哲學背景中出現的人類學美學成了我的哲學理想。

為了搞清哲學人類學,我開始讀舍勒。他的書進到北大圖書館差不多半個世紀了,從來沒有人借閱。然而,吸引我的不是他的哲學人類學(我讀不懂他的小冊子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》),而是「道德建構中的怨恨」這類以現象學直觀施展的價值意識批判。

就在這個時候,學園中開始熱起來的存在主義使我注意到海德格爾。對海德格爾的熱情開始取代對哲學人類學的熱情,篇幅不長的《形而上學是什麼》,對照德文反覆讀了好多遍。由於「專業」原因,我尤其著眼海德格爾的詩歌解釋。

對哲學的長期厭惡徹底改變了,對「美學」卻慢慢冷淡起來。

也是那年夏天,在一位奧地利哲學教授的報告會上我第一次見到洪謙先生。沒過幾天他突然要我去他家,說過一些哲學閒話後,他遞給我維特根斯坦的「美學講演錄」影印本。洪謙教授不過聽見我在報告會上嘀咕了一句德文,問我學的什麼「專業」,就不動聲色地對我傳揚他的「主義」。

我因此開始念維特根斯坦的哲學,「美學講演錄」反倒沒有念下去。

七十年代中期開始就想知道什麼是哲學,以為在古典**以外沒有哲學,直到八四年才接觸到真正的哲學,就像在那年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雪:舍勒令我尖銳、海德格爾使我沉迷、舍斯托夫讓我感動、維特根斯坦給我明晰。

人類學美學就這樣被遺棄了。由於「專業」的限制,碩士**還得裝出一副美學的樣子,只好「發明」「浪漫美學」的提法,實際上並沒有這種東西,只有浪漫主義哲學。「詩化哲學」的表達其實是一種尷尬:

不得不在我所追尋的哲學與「專業」之間保持平衡。這個時候,真正吸引我的其實不是浪漫派哲學,而是現象學解釋學。好多年後才曉得,我無意中開拓的浪漫主義哲學研究的意義,美學「專業」根本兜不住。

在德國浪漫派思想中,我初次遇到神學。但神學是什么,我仍然不曉得。浪漫派的神學雖然是思辨神學的反動,依然抽象得令我不得要領。

我重新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,想從**中找到什麼是神學的答案。

不斷在歐洲**和哲學中尋找某種東西,心中掛念的仍然是相當含糊的「中國問題」。漢語思想百年來所想的基本問題,都是與西方思想發生關係後引出來的。應該如何來把握這種歷史性的「發生關係」?

思想界的前輩們要麼積極融貫、相互映證中西方哲學,要麼想方設法證明中國思想比西方思想高明。無論哪種態度,都站在民族解放的立場,就像我從前讀到的那些革命**。

《詩化哲學》也沒有能擺脫積極融貫中西方思想的窠臼,要用莊禪思想映證德國浪漫派哲學。仍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令我對此產生了懷疑,他在**中提出的哲學問題是絕對性的,而非民族性的。「比較詩學」的寫作任務也許恰好可以為我提供一次自我批判的機會,走出思想的民族解放事業、回到個人生活信念問題。

現象學「回到實事本身」的訴求,為我提供了方向:必須通盤重新思考中西方的傳統思想。所謂按自己的想法寫「比較詩學」,就是這個意思。

重審中西方的傳統思想,不可能沒有一個思想的價值立場。現象學解釋學僅僅提供了重審的「看」的方式,並沒有提供一種價值立場。從帕斯卡爾、基爾克果、陀斯妥耶夫斯基、舍斯托夫以及舍勒那裡,我獲得了這樣的價值立場——**信仰。

大學二年級時,我就讀過英文版的帕斯卡爾《思想錄》,三年級開始讀基爾克果的德文版語錄。誰告訴我這些人?存在主義思想史。

當然沒有讀懂,很長一段時間裡,我都把他們僅僅當作存在主義哲人,不曉得他們實際上是**教思想史上唯信主義的傳人。

理解歐洲思想,固然最終是要重新理解漢語思想。現代中國與西方的相遇,不可能避免一場精神搏鬥。從歷史角度看,民族之間的相遇通常是一場民族體力的較量:

經濟、政治體力強的民族壓倒、同化體力弱的民族,即便這個民族的精神力量並不虛弱。然而,就算中華民族的經濟、政治體力剋制了帝國資本主義民族,絕對的精神——真正的哲學問題並不會隨之解決。比起絕對的精神問題本身的遭遇,民族精神的遭遇無論如何算不上什麼。

精神最終是個體性的、超歷史、超民族的自由行動。中西方文化的相遇引出的精神搏鬥,很大程度上受經濟、政治、軍事體力的較量意識支配。絕對精神在中西方的普遍崩潰,人道凌遲、世失其序,才是值得關注的精神的「事情本身」。

這種意義上的精神搏鬥,純粹是個人性的。「比較詩學」的寫作任務為我走出民族性的較量意識、轉向精神的「事情本身」提供了機緣。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說,本書是一個人與中西方思想歷史中的幾個人的個別對話。

即便沒有「比較詩學」框框的限制,「拯救與逍遙」的問題依然存在,儘管寫法可能不會如此。

**教的思想立場使得本書顯得要全盤否定儒、道、釋,好像我有意繼承「五四」精神批判中國傳統思想的傳統。引言其實已經清楚表明,本書的目的是走向絕對的精神,而非西方或中國的精神。本書後半部分,主要批判無神論存在主義哲學。

八十年代後期,薩特存在主義在中國思想界已經成為顯學,甚至於還帶有政治英勇的氣概。本書沒有跟隨、而是尖銳抨擊這種英勇的思想,怎么能算站到全盤西化的立場上去了?現象學解釋學和**教思想為我提供了超出中西方思想的對立景觀、超逾了較量意識,純粹精神地檢審中西方的思想。

何況,我所得到的**教思想立場遠非正統的,而是拒絕了形而上學神學的現象學神學(舍勒、海德格爾)。我已經身不由己地跌入西方思想的內在衝突之中,再不可能僅僅站在中國傳統思想的立場掇拾現代諸儒的唾餘——要麼以西學釋中學、要麼稱中學如何比西學「高明」,也不可能對西學籠而統之地希聲附光、務競新奇,以求適一時。

無論拒絕還是讚賞這部書,不少讀者都以為,我把目光投向神性之維,在文化思想中製造了「宗教熱」。

一種「宗教熱」可能靠一本書來製造?從古至今,中國社會和思想中的宗教還少?說本書引入**教,更是荒唐。

即便在文化思想領域,晚清、**已有人大談**教。問題只是,晚清以來,士人對**教的認識,大多受民族性較量意識支配。至於在社會主義文化語境中以文化理論的形式恢復**教思想的論題,從歷史眼光來看,也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事情。

認信**是否意味著離棄此岸的在世、轉向彼岸的神性之維?**的上帝道成肉身,為了此世而死、死而復活。舉世的萬般宗教中,還要哪一個「神」像**的上帝如此關切此世?

**的福音絕非否定此岸的在世,而是關切何以在世。承納**上帝的恩典、與受苦的上帝同在,不是成聖,而是**。

**的在世受苦為人提供了不同於其它宗教的在世理由。是否承納這個理由,自然是個人認信的事情。與先賢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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